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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/03/17 | 霜断西风(楔子~第一章,修改版)
类别(明月玫瑰两相焚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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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10:50
说明:本文设定有不符合霹雳原剧设定的地方,大约还有引用晚于所设定故事发生年代的人的诗句、著述、言论的情况发生,一切是我的错,但是请不要太计较……爬走
楔子
秋水长天,风清日丽。湖襄一带的仲秋时节,长江水势平缓,夹岸山峦秀巧。
阳光正烈的午后,波光水色间,一条装点得极为华美古雅的大船泊在岸边,随风微微飘荡起伏。船头甲板上置着张软塌,上面躺了一人,不知是因为觉得阳光刺眼,还是昏昏欲睡,这人手上持把宫扇,掩去了整张脸,只有一头在日照下微微泛点紫彩的银发露在外面。这人衣上扇上也不知缀了什么东西,远远看去只觉一片光华,几欲炫目。塌前一张琴几,一名二八年华,容色端丽温雅的少女正襟危坐,正在弹琴。少女身边站着个眉目清秀疏朗的垂髫童子,低首按箫,与琴声相和。
游云漠漠,碧水澹澹,山川静好,层林如染,和上这朱漆雕饰的大船、这悠闲躺着的鹤发之人、这静静吹箫弹琴的少年男女,一时阖无人迹的荒野竟也恍如尘外瑶林。
岸上密林间一名高冠佩剑,贵介公子模样的男子满脸彷徨烦急,在树木间胡乱穿行,显然是迷失了路径,走着走着隐隐听到及远的箫声,乍然腾起惊喜之色,顺着乐声一直来到林边,然而看到眼前景象,却又犹豫着顿住了脚步,脸现迟疑。
就在他失神之间,却听风中送来一个低沉柔润的声音,"远来君子,何故驻足?"儒音清正,虽只短短八字,却自含了一股韵节铿锵之意。林边这人举目看时,只见那船上躺着的人,不知何时斜斜支起了身子,正望着林边的自己。那人依然用宫扇掩着大半张脸,但是扇面半移,隔着闪人眼目的扇上华光,依稀可见此人两道挺秀斜飞的眉,眉色淡紫泛白,眉间一道鲜红如血的龙纹,眉下双目澄如秋水。
这人一开言,那少年少女便即停了手中琴箫,目光也向林边望来。
林边这佩剑男子躬身一揖,朗声道:"迷途过客,闻清韵而来。然见先生高卧,贵属专心,徒以问道而扰风雅,实扫兴也,故不敢遽作惊搅之举。"
榻上那人闻言,长声一笑,道:"随波逐流者,见此地风景如画,暂作流连罢了。不能为君子解惑道之忧,甚歉。但此处沿江而下,当有大道,君子或可寻得指路之人。"
林边这佩剑男子道声"多谢",那人在榻上向他略略欠身致意,重行以宫扇掩面卧下,这男子便沿着江边一路走了下去。
这人沿江走了许久,江水七拐八绕,江面乍宽乍窄,却是依然不见有通往人烟繁密处的痕迹,甚至连一个行人都不曾遇上。眼见日色将暮,他脸上不由再次升起躁急的意气。再随着江水转了个弯,蓦见前面有个人也正沿着江边向自己这方走来,神情间方自一喜,可待看清了那人,却霎时变了颜色。
对面走来那人见了这男子,也是瞬间脸色大变,沉声喝了一声:"君枫白?"不待他答话,反手拔出背后长剑,一剑便向君枫白劈来。
君枫白闪身避过这剑,腰间长剑出鞘,格住这人如电闪奔雷般不停袭来的剑势,虽然守得极为绵密,却是只守不攻,口中连声道:"颜贯丘,听我解释。"
那人恨声道:"有什么好解释。吾妹因汝而死,汝不该为她偿命么?"手下毫不放松,一招一式尽是至绝之式,直取君枫白要害。
君枫白长叹一声,不再出言,剑光飘扬圈点之间,稳稳守住身前三尺,他修为高出颜贯丘许多,颜贯丘剑势虽猛,却是丝毫也递不近去。
颜贯丘眼见自己武功差君枫白甚远,久取不下之余,还要面对君枫白一脸痛心疾首无可奈何的神情,心头羞怒交迸,手上剑招越使越快,却也愈形散乱。
两人交手之间,一艘朱漆雕饰、华美古雅的大船沿江缓缓而下,船头一张琴桌,一名少女坐在桌后,眼光落在面前的琴上,神情却是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颜贯丘眼角余光瞟到这条大船,蓦然神情一冷一狠,瞬间撤剑不再攻击君枫白,飞身跃上舱面,剑光一闪,隔着琴桌,已将剑刃压在那少女脖颈处。
君枫白方自愕然,便听颜贯丘扬声道:"君枫白,吾自知武功低微,无能杀汝雪恨,可是但教吾有一口气在,小妹之仇决不能言罢。汝当初既然以'侠义'二字舍弃吾妹性命,汝今日也便为此'侠义'二字舍弃汝之性命罢。吾数十声,汝若不自尽,吾先杀此女子,然后屠尽这船上之人,吾颜贯丘固然从此愧对师门教诲,汝君枫白却也枉负侠名……放心,今日颜贯丘做出此事,汝若真当场自尽,吾亦将以吾之性命赎此罪衍。"
那少女闻言惊得脸色煞白,一双泪盈盈的眸子无助地望向岸上的君枫白。君枫白脸上阵青阵红,皱眉喊道:"颜贯丘……"身形微动,想要抢上船来。
颜贯丘冷然道:"汝若踏上这条船,吾会立刻下手。"随即自顾数道:"一、二……"数完"九"时,船已将行过君枫白身前,君枫白怔在当地,望望手中长剑,望望船头少女,脸上神色变幻不定。颜贯丘望着他,齿缝里缓缓挤出一个"十"字,君枫白失声叫道:"有话好说,莫砍!"颜贯丘眉头一皱,恨声道:"你既然自己不肯去死,那就大家一起做罪人吧!"双眼一闭,剑锋便往少女颈间推去。
君枫白一跺脚,手中长剑掷出,直取颜贯丘前心,同时身形闪动,便往船上抢去。这时对岸林间也跃起一人,喊道:"贯丘住手……啊!龙首留情……"
两人方自跃出,便见大船船舱里抢出一道紫光,那少女连同琴桌琴凳,瞬间往右平移一尺,颜贯丘剑锋割了个空,这时君枫白掷出的长剑已射到颜贯丘胸口,颜贯丘脸色惨然,竟然不闪不避。却见紫色光华一闪,君枫白的剑走势突顿,蓦然缓缓回飞,君枫白踏上船头时,剑便也到了他面前,他伸手一抄,长剑重新入手。
对岸跃起那人是名身材高大、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,这人与君枫白几乎同时跃上船头,然而踏上舱面之后,不待站稳身形,便倒身跪在甲板上,俯首道:"龙首,颜贯丘做出此等行径,属下失于教导,请龙首责罚。只是还望龙首念在颜贯丘年轻无知,饶他一命。"
颜贯丘身形僵直地跪在船头,顶门压着一把宫扇,扇面上半截以淡紫薄绢制成,深紫色丝线绣着藤花叶蔓图案,花瓣叶沿用银线勒边,扇子下半部则以金箔银片层层叠出雀屏之态,每一道孔雀尾羽均以银珠括形,羽末镶嵌各色大如累卵的宝石,扇柄尽头以珠玉串成几缕流苏,不停摆荡。
华扇艳美,满是富贵风流之意,持扇的手修长白皙,留着短短的指甲,也是一派斯文光景,扇下颜贯丘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,仿佛头上压着的是千斤重物一般。
持扇那人内着雪白锦衣,上罩与宫扇薄绢同底同花的外袍,袍上掐边处全以金绣,更用珍珠拼出硕大的树叶形状,包覆两边肩头,底下绕身一圈流苏,同样全以珍珠串成。这人单手负于身后,双目微阖,容长脸蛋,尖尖的下颔,看年貌不过二十许人,但是一头银丝挽着繁复异常的高髻,珠冠束发,四支珍珠发簪左右对称作十字形状交叉于头顶,一身上下透出的端严气派,绝非青年人所能有。
裹满锦绣珠玉的衣饰,极尽奢华张扬之能事,然而这样一身即使穿在女子身上都会显得俗艳庸媚不堪的衣衫,衬着他眉宇间的清朗冷淡之气,却反而显得这人愈加高华出尘。君枫白越是打量此人,心头自惭形秽之意越浓。
这人听那文士将话说完,慢条斯理地问道:"天章圣儒,这便是汝极力称赞的得意弟子么?"语气平静淡漠,似乎说的不过是一句寒暄之辞一样。
跪着的天章圣儒却生生打了个寒战,头垂得更低,"是属下识人不明。"
那人冷哼一声,眼帘乍启,目光凛然,寒声道:"吾手创儒门天下,是为教化人心,非是要汝等争强斗胜;吾赞同儒生习武,是为兼济天下,非是叫汝等恃强行凶。天章,汝当年受吾亲传,今日便如此回报于吾么?"
天章圣儒额头微微沁出一丝冷汗,低声道:"天章辜负龙首教诲,自请卸去天章古圣阁主事职责,重入龙首门下研习儒门至理。"
那人漠然道:"世间道理不过如此,怎样领悟、领悟多少,端赖各人自身修为。吾能传授于汝的尽已传授于汝,要如何做,全在汝一心而已。天章古圣阁是汝心血经营,吾不会因门下一人之罪而轻忽汝多年之功。"言语之间,他倏地收回压在颜贯丘顶门华扇,就手扇了几扇,最后道:"都起来罢。矮人一截说话,纵使给汝们千万张嘴,大概出口的也只得'属下知错'四字。知错固然是好,能否悔改,才是要紧。今日吾不杀汝颜贯丘,一则念汝妹新丧,汝或因痛惜过甚而致方寸全乱,一则见汝尚知此举万万不该,当有可救之机。只是,君子修身,纵处巨变亦不可丧德败行,汝回天章古圣阁之后面壁十年,好好想想先贤箴言吧。"
天章圣儒轻轻擦了擦额角冷汗,从甲板上爬起身来,一脸恭谨之色,稍稍弓了腰,在船舷边敛目而立。颜贯丘身子仍有些颤抖,起身后便退到天章圣儒身侧,低头不语。
那人向君枫白略一欠身,道:"儒门天下•疏楼龙宿。门下不才,让这位公子受惊见笑了。"
君枫白回了一礼,道:"在下君枫白,久仰儒门天下令名,今日得见龙首风采,实乃三生有幸。"
那人微微一笑,道:"原来是文剑天书,龙宿怠慢了。若君公子无甚要事,请入舱中一坐。此船顺流而下,待入稍有人烟之处,公子再定行止不妨。"
君枫白道:"那便叨扰了。只是还请龙首直呼我君枫白即可,'公子'二字,折煞晚生,枫白不敢当。"
龙宿华扇一挥,"既如此,龙宿僭越了。文剑天书汝非儒教中人,无所谓先生后辈,亦唤吾龙宿就好。"一边抬手延客,一边转头向方才的少女道:"琴姬,奉茶。"
几人踏入船舱,君枫白与龙宿分宾主落座,天章圣儒与颜贯丘垂手站在一旁。名唤琴姬的少女端上茶来,龙宿呷了一口,向君枫白道:"吾曾听江湖传言,文剑天书君枫白为助受伤中毒的傲笑红尘与数十名百姓脱险,一人独对巨寇十余人,眼见对方以发妻性命相胁亦不曾动摇半步。龙宿甚为佩服。"
君枫白脸上一红,望了一眼颜贯丘,叹道:"龙首过誉,在下实在承受不起。枫白愧对爱妻,愧对颜氏啊。"
龙宿却道:"耶,舍至亲之一人而救无辜之数人,无负侠义本色也。"顿了顿,话题一转,问道:"却不知荒郊独行,汝这是要往何处去?"
君枫白赧然答道:"其实我是接到花姬姬无花之邀,去参加琼华宴的。谁料路上贪看景色,不知不觉便走入荒山迷失了路径。"
龙宿眉锋一挑,道:"哦?这倒巧了,吾亦是去参加琼华宴,若不弃嫌,便同行吧。"
君枫白喜道:"如此真是求之不得了。只是,怕是会给龙首平添许多麻烦……"
龙宿笑道:"哪里的话,汝不必客气。"顿了顿,他忽然转头向颜贯丘道:"公私正义取舍之道,汝可知?"
颜贯丘脸色一白,轻声应道:"吾知晓。"
龙宿又问:"那吾问汝这句话的用意,汝可知?"
颜贯丘惨然道:"吾知晓。从今以后,吾不会再寻君枫白报仇。"
龙宿冷冷一笑,"如此最好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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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船行至万里江下游,君枫白随龙宿弃舟登岸。天章圣儒与颜贯丘两人随侍一段,到天坛范围之内,便不再跟随,就近寻了一处客栈住下,以待琼华宴结束。
等到天章圣儒与颜贯丘不在面前,龙宿忽然向君枫白道:"君枫白,真是抱歉。本来天章向吾推荐颜贯丘进入儒门天下深造,吾赴琼华宴途中一时无聊,便叫他前来于江上当面一试,不想却与你碰上……"
君枫白闻言慌忙道:"龙首这是哪里话来,我与颜贯丘的恩怨,应当多谢你化解才是。"
龙宿口角略有一丝自嘲之色,道:"吾这哪里是'化解',不过以权势压人罢了。颜贯丘能否自悟,尚在未知之数。"
君枫白叹道:"无论如何,此后我总是不会再至于进退无据的境地……我扪心有愧,他来向我寻仇,我势不能当真与他一决生死,可是束手就戮,或是象数日前那般被他以无辜者性命相胁,又总觉不甘。"
龙宿黯然道:"前几日之事,儒门天下当真是贻笑了。"
君枫白却道:"凡人处事,关心则乱,颜贯丘一时冲动,也是情有可原。"
龙宿华扇轻摇,"罢了,颜贯丘之事多谈无益,视眼前美景如不见,光说这些煞风景的话,未免暴殄天物,还是且论风月的好。"
君枫白道:"是。枫白正想多多请益。"
天坛方圆百里内,气候与外界殊异,香草遍地,四季之花竞艳,枫红柳绿同时见于眼前。两人一路谈笑,联袂而行,不久便踏入擎荷杯周围枫林之中。
龙宿望着满树红叶,曼声吟道:"露染霜干片片轻,斜阳照处转烘明;和烟飘落九秋色,随浪泛将千里情。"诗声一顿,忽然转向君枫白笑道:"君枫白,汝的名字甚配晚秋景致,丹枫白露,一派风雅。"
君枫白摇首叹道:"时入晚秋,不免凄凉,我这名字,甚是不吉。"
龙宿不甚在意地道:"耶,谶讳气运,虚言诞说罢了。吾向来打算,儒门天下日常大小细务,已不需吾事事躬亲,尽可委与三监司等人,若是能寻得一同听雨楼台,笑谈江湖于风尘之外的人,吾便寻一处灵山秀地隐居,届时吾的居所,取名'疏楼西风'——疏楼瓦冷,西风霜断,此名岂不是比汝'君枫白'三字更为凄凉,更加不祥?"
君枫白一愕,道:"龙首不曾娶亲么?"
龙宿闻言也是一怔,随即摇摇华扇,掩尽脸上错愕之色,却是笑而不答。过了一会,就在君枫白以为他不会再说时,龙宿忽地说了一句:"吾这'一同听雨楼台之人',非是室家之意。"
君枫白诧然转眼看他,只见龙宿微垂眼帘,神情是一贯的似笑非笑,树影下的侧脸映着疏疏朗朗的日光,似比天坛百花更为明艳,然而那一身冷紫衣衫,衬着漠漠珠玉寒光,却又让他带上一丝几不可亲的冷峭。君枫白看着看着,不禁看住了,便有些失神。
龙宿察觉他直愣愣的目光,皱眉问道:"汝这般看我作甚?吾此言有何不妥么?"
君枫白听他说话,瞬间如梦初醒,慌忙转回眼光,赧然道:"是枫白失礼,龙首莫怪。"
龙宿淡淡一笑,转开话题道:"据吾所知,花姬从不离开天坛,除了三年一度天坛花祭与三十年一度的琼华宴,亦不现世,却不知汝是如何结识于她?"
君枫白见龙宿转开话题,心下略定,当即答道:"先慈极爱花卉之道,在世时常嫌下人手脚粗笨,时时亲自伺弄,我跟在一边耳濡目染,对载花养草也就小有所学。少年游历江湖时偶然来到天坛,适逢花祭,一时手痒,就此与花姬结识,后来常常受邀观摩花祭之会,今次更有幸接得琼华紫金帖。龙首你呢?你不似对花草着意之人,莫非儒门天下与花姬也有所交情么?"
龙宿宫扇轻挥,悠然道:"因缘际会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年深岁久,吾已不记得当初如何与花姬结识了。"
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,君枫白无言以对之间,两人已来到琼华宴当场。
恢宏气派的朱漆大门前,一双眉清目秀的童子分立两旁,正门外站着个翩翩美少年,见到龙宿,远远便招呼道:"龙首好久不见,一向可好么?"
龙宿抢上几步,笑答道:"惜君久见。承蒙惦念,龙宿一切均好。花姬与惜君一向都好?"
那少年道:"在下贱躯不敢劳龙首动问,花姬甚好。"
两人寒暄过后,这少年眼望君枫白道:"这位君子是龙首的朋友么?"
龙宿哈哈一笑,道:"汝何时见吾带人来过琼华宴么?不敢掠美,这位君子乃是花姬所邀的客人。"
那少年"哎呀"一声,连忙向君枫白道:"失礼失礼,琼华宴接礼官惜花意,恭迎贵客,方才多有怠慢,万望恕罪。"
君枫白道:"哪里哪里,在下君枫白。"
惜花意道:"原来便是君先生,请入座吧。"
君枫白随龙宿跨进中庭,眼前所见,华厦明堂,雕梁画栋,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,更兼以各种奇花异草点缀其间,不禁赞叹:"我一向以为皇宫殿宇,已是人间至极的富贵华美,想不到花姬宴客之所,却比皇宫不知富丽多少……"
龙宿莞尔道:"红尘不到之处,尽多出乎意料。琼华宴后,汝若有暇,不妨再到吾儒门天下一观。"
君枫白闻言一阵惊喜,"能一游儒门天下,枫白纵死无撼矣。"
龙宿一笑,却也并不谦虚,只道:"汝初次来到琼华宴,趁着时辰未至,吾先带汝走马观花一番吧。"
君枫白点头,两人一路行来,龙宿便指点四外景物于君枫白,君枫白听龙宿旁征博引,高谈阔论,心醉神迷之余,对龙宿更是暗自佩服。
走到最后,两人来到一处回廊之前,君枫白只见回廊曲折蜿蜒,一眼看不到尽头,廊壁挂满字画,耳中听得龙宿道:"花姬所藏,名家佳作甚多……"语声此时忽然一顿,君枫白转头看时,只见龙宿脸上竟是难得一见的吃惊神色,目光直直盯着长廊一处,连脚步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。顺着他的眼光,君枫白望向长廊那头,却见一个一身白衣、手握拂尘之人刚从拐角转出,正往这边走来。
这人拂尘尘尾搭在肩头,一手闲闲地悬在腰侧握住尘柄,手边隐约可见一块系在腰际的龙头白玉,另一手背在身后,广袖临风,飘荡不已,远远看去,一派道骨仙风的出尘之意。这人面目其实颇为年轻,只是眉发皆白,加上貌相端方凝肃,于是叫人一眼之下想起的,便是如画卷上南极仙翁一般的老者。然而待他走到近前,君枫白再仔细打量,却又忽觉此人神情气度虽然沉静,眉梢眼角隐隐流露的,竟是一派英气凌人。
这人见龙宿目光毫不避讳地在自己腰腹之间徘徊,也便多看了龙宿几眼,龙宿见他回看自己,华扇轻抬,半掩住脸颊,微微一笑。这人见到龙宿若隐若现的笑容,似乎心中一动,同样停了步伐,仔细打量起龙宿来,随即脸上渐渐浮现一片疑惑之色。
两人相看许久,忽然同时开口问道:"难道是你?""是汝么?"
一听对方问出的话语,两人对看一眼,旋即同声大笑。
笑声一敛,龙宿挥扇叹道:"当年虽将吾传家之玉赠汝,吾却实不曾期待真有再见此玉的一天。数百载风烟过眼,少年往事,几已淡忘,吾还以为,这世上故人,早都尽化尘土了。"
闻言那人冷淡的脸上也微微有些动容,然而开口却是一派轻松嘲讽的口气,"哦,一口儒音!想不到桀骜狂悖如你,竟然从了儒教,而且学得更加伤春悲秋了。"
龙宿"哈"了一声,回道:"吾也想不到汝这般热血激荡之人,竟会入了道门静修,求登仙道哪。"
两人互对一眼,然而眼色中所含的,却满是真实的欣然愉悦。
龙宿整整衣冠,向那人正容长揖道:"疏楼龙宿。"
那人也还了十足的礼,口中道:"剑子仙迹。"
龙宿听到他的名字,修眉轻扬,道:"剑子仙迹?那吾便称汝剑子吧。不过,剑子,汝真是一点不改汝爱显摆的本质,连起个名字,都这般欲盖弥彰。汝为什么不索性叫'剑仙'呢?"
剑子神色不动,口中道:"龙宿,论自恋,剑子如何能与你相比?方才我见这回廊上一幅花姬肖像,落款为'疏楼龙宿',还在疑惑花姬交游之中什么人竟敢如此自诩不凡。你的名字真是和你的衣裳一样,有些什么,便要统统挂在外头才舒服。"
龙宿脸上恢复似笑非笑的神气,道:"汝要说吾有暴发户脾气,直说就是,何必拐弯抹角?吾这般华丽之人,是不会和汝计较的。汝既嫌弃吾这个名字,就按当初称呼也无不可啊。"
剑子冷然道:"顺应自然,乃为天道,故意悖离回溯,没必要。"
龙宿笑意更深,"哎呀,剑子,吾真是很好奇,汝到底还记不记得吾的名字。"
剑子道:"记不记得,有要紧吗?修道之人心无挂碍,不懂儒门'执着'何益。"
龙宿抑扬顿挫地"嗯"了一声,道:"如此严肃不阿,难怪汝明明只得吾子侄辈的年纪,看起来却有吾父兄样的外表了。"
剑子应道:"是啊,以龙宿你的年纪,还能作妇人妆,果然是养生有道,剑子甘拜下风。"
龙宿道:"剑子此言差矣,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玉簪珠冠、锦绣华服,非独女子可用。"
君枫白站在一旁听两人说话,心里不知怎地忽而涌起一股欣羡之意,虽然龙宿与他讲话一向甚是客气和蔼,但是如这般言笑晏晏的可亲之貌,却是君枫白第一次看到。
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,剑子望着他道:"这位是?"
龙宿摇扇不答,君枫白踏前一步,见礼道:"在下君枫白,见过前辈。"
剑子答了一礼,口中道:"原来是文剑天书,久仰了。'前辈'不敢当,称吾'剑子'就好。"
正在酬答之间,一名少女来到三人近前,"花辰将近,琼华宴即将开始,请三位贵客随我到正厅吧。"
三人回到前院正厅,君枫白一眼看到的,是正站在一处说话的两男两女。那两名男子,一人高大魁梧的身材,眉浓如墨,发贲如戟,神情气度霸气十足,然而双颊凹陷,削可见骨,却又不免有些短命夭折之相。站在他身后的男子一身雪白衣衫,长相是十分的俊美挺拔,脸上神情却也是十分的冷漠如冰。对面一名大红宫装的少妇,正望着他向那一头乱发的男子问道:"姐夫,这位就是魔流剑风之痕么?"
这红衣少妇与身边的黑衣少妇显然是姐妹,两人均是尖尖的瓜子脸、凤目细眉、瑶鼻红唇的雪肤花貌,面目甚是相象,只是一人白发黑衣,头顶金冠,金冠下的发际伸出一双长长的尖耳,雍容淡漠的冷艳中隐含一股王者气度;一人则是一头乌油油的青丝,大红宫装,容色间虽透着十足的娇俏妩媚,但仔细看去,眉梢眼底却又更带着三分的煞气,七分的机巧。
那男子笑道:"正是。"一边转头向那白衣男子道:"这是我妻妹,权妃褢天女。"
那男子向那红衣女子略一点头,道了声"幸会",就继续静静地立在一旁。
权妃举袖掩唇,脆声一笑,正要说话,忽然见到龙宿三人走来,便不再理会风之痕,转身迎向龙宿笑道:"龙宿好久不见,你真是风采不减往昔……嗯,应该说更胜往昔。"
秋水般的目光,盈盈流转在龙宿脸上,龙宿若无所觉般淡淡一笑,道:"龙宿怎及贵姊妹青春永驻,芳龄永继。"说话间眼帘微垂,随手一挥宫扇,半掩了脸。
权妃也不在意,偏头看着剑子,一脸兴味,道:"哟,花妹交游越发广阔,连道门中人都有所交集。"
剑子长袖一甩,道:"耶,夫人说错了,我与花姬姑娘萍水之缘,哪及夫人和龙宿相知情深。"
龙宿眼底精光一闪,脸上却蓦地涌上一阵笑意,悠然接口道:"哎呀,剑子汝真是让吾伤心,若论与吾情分之深,这世上岂有人及得上剑子呢?吾少年交接来往者不知凡几,今日所余,可是唯独汝啊。"
剑子拿眼白瞟了下龙宿,待要再说,边上忽然传来一把慢条斯理的声音:"唉呀呀,龙宿你这话讲得才是真真令人伤心。所谓'新知遭薄俗',不过如此。"
众人转头看时,只见丈许之外,站着两人,一人白发黄衫,手握一杆黄竹烟筒,韶秀斯文的五官,潇洒脱略的气度,却长了两道长长的白眉垂在颊边,霎时在神采焕然中带出点淡淡的沉静;一人绿衣高髻,怀抱瑶琴,剑眉斜飞,星眸如电,飘逸清华中却透着份慷慨意气。
龙宿神色不变,摇扇向那黄衫之人笑道:"更可悲者,毕竟是'旧好隔良缘'嘛!吾说药师,汝何时说话变得如此之酸?吾分明记得,慕少艾应当不是会做出拆人台脚这等事的知礼之人哪。"
慕少艾笑道:"呼呼,龙宿你贵为儒门龙首,岂不知'非礼勿言'四字?"
龙宿道:"吾莫不成是损友命……"正在此时,惜花意的声音响起:"时辰到,花姬临。"随后一群少女簇拥之下,一名女郎缓缓踏入众人视野,这女子一出现,众人鼻端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、清雅宜人的香气,同时耳边响起一个莺莺呖呖的声音:"姬无花让各位贵客久等了。"
她一头薄紫发丝,结成两条长长的发辫分垂胸前,身上衣衫是一色灰紫,煞是沉潜,然而如此黯淡的色彩,穿在身上,竟丝毫掩不住她的明丽夺人;满头鲜花饰发,花开正盛,极是妍美,但花朵与她的容色一比,却是瞬间失色。
剑子笑道:"不久,不久,花姬姑娘来得刚刚好。"
龙宿叹道:"是啊,是刚刚好,刚刚好不致让吾朋友失情,反目成仇。"
花姬一双妙目看向龙宿,一脸不解道:"此言何意?方才发生何事了么?"
龙宿正要回答,剑子已经抢道:"无事,无事。花姬姑娘不必理会他,不过是脆弱易感的文人脾气发作罢了。"
龙宿闻言,摇了摇头,宫扇一抬,扇沿抵在眉心,扇面瞬间盖住了整张脸,脸上表情,无人可见。
花姬却是愕然更甚,道:"你们两位,难道是素识?为何早前我从不曾听闻?"
剑子看看龙宿,龙宿华扇掩面,端然不动,只得长叹一声道:"世事本来不传者多,白云苍狗,瞬息万变,有些甚至自己都料想不到,何况他人。花姬姑娘不必多虑,方才确实无事,龙宿玩笑之言不值得打搅花姬姑娘开宴的时间。"
花姬脸上虽然仍有疑惑之色,但也不再多问,只道:"无妨。琼华宴目的,本就是让各位新知旧交聚首之用,只消众君尽兴,花姬便心满意足。诸位,请入座中。"话语一顿,转向惜花意道:"惜君,上宴。"
不多时,众人入席,面前各色素食菜肴,杯中之酒,醇香四溢。花姬率先举杯道:"无花今日以琼华玉露为引调理食材,可助诸君功体之用。诸君请。"
众人随着花姬举杯,各道声"请",饮了面前的第一杯酒。花姬又道:"无花特以乐舞助兴,愿诸君今日之宴畅意欢乐,一消平日辛苦。"
花姬话音落后,笙乐声起,方才簇拥花姬而来的那群少女随着乐声翩然而起,一时满眼只见彩衫飞舞,衣带飘拂,一片花团锦簇之意。
那怀抱瑶琴,身穿墨绿衣衫的男子这时笑道:"清音绕梁,舞姿穿云,贵属乐舞,益发精纯了。"
花姬谦道:"哪里,郑卫之声,靡靡之音,不足入琴魔耳目。玲珑血音名满魔界,花姬向来佩服。"
琴魔道:"花姬姑娘忒谦了。瑶光琴下染了太多血腥,毕竟有辱清雅意趣。"
权妃闻言,插口道:"权妃想请问琴魔,你的瑶光琴,究竟是武器还是乐器?"
琴魔一呆,答道:"既是武器,也是乐器。"
权妃转向龙宿,问道:"请问龙宿,儒门如何看待琴之一器?"
龙宿摇摇宫扇,坦然道:"琴者,禁也,禁人邪恶,归于正道,故谓之琴。"
权妃再望向剑子,问:"请问这位道门中人,道门如何看待琴器?"
剑子瞥了一眼龙宿,答道:"琴者,心也;琴者,吟也,所以吟其心也。"
权妃掩唇一笑,重新转向琴魔,"请问琴魔,魔界又当如何看待琴器?是跟风儒门,还是效法道门?或者,对琴魔而言,琴便是闲来操弄娱乐,战时杀人取命的方便之物呢?"
琴魔怫然道:"琴魔自知玲珑血音难于匹敌诛天的狂魔枪、风之痕的魔流剑,这位夫人却也不必如此消遣于我。"
被权妃称为"姐夫"的男子闻言,蓦然冷哼一声,道:"那么琴魔你又何必言语上提点我和好友风之痕呢?"
琴魔怒色更甚,然而说了一个"你……"字,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,便说不下去,一张脸腾地涨得通红。
花姬见状,忙转开话题,向琴魔道:"此次惜君到凉心居送琼华紫金帖,只见凉心居内一片荒芜之景,不曾见到白先生,只得权将请帖留下。今日不见白先生前来,是依然闭关不出么?"
琴魔敛了敛神情,答道:"是。赴会之前我本想与他同来,曾往到凉心居。白无垢要我转复花姬姑娘,盛情本不当辞,奈何他已决意不出凉心居,只能向花姬姑娘说抱歉了。"
花姬轻轻一叹,道:"世间造化弄人,白先生……唉。"
诛天冷笑一声,却道:"堂堂七尺男儿,不思竞逐天下,建功立业,却为一个女子意气消沉,闭门不出,白无垢真真有愧智者之名。"
琴魔听了,怒气再也抑制不住,当场拂袖而起,向诛天道:"白无垢是我好友,辱他等于辱我。你诛天娶犴妖族妖后为妻,离开魔界,自立门户,那又如何?对魔界而言,也不过一介叛徒罢了。"
诛天脸色一沉,霍然起身,道:"你号称'隐世琴魔',标榜自己淡泊名利,是不争流俗的雅士,其实怎样?不过是眼见魔界无主,动荡不堪,怕自己成为乱世刀俎之下鱼肉的懦夫而已。"
琴魔寒声道:"很好,那今日琴魔这个只会龟缩不出的懦夫,倒要向阁下这位竞逐天下的英雄豪杰讨教一二。"
诛天哈哈一阵大笑,"狂魔枪杀你琴魔,易如反掌,今日诛天就要叫人知道,胆敢看不起诛天,会有什么下场。"
两人一言既出,冷冷对视一眼,转身向外就走。风之痕见状,瞬间长身而起,拦在两人身前,皱眉道:"既成一屋之客,就一切以尊重主人为重。莫让此间主人为难。"
身后慕少艾也道:"风雅之会,何必谈论江湖血腥。各人所求不同,为此弄刀动剑,太过不值得。来来来,大家饮酒赏花罢,浪费了良辰美景是要被雷打的。"
花姬向两人各望一眼,眼色中满含感激之意。
妖后从权妃向琴魔搭话起,便一脸漠然之色地作壁上观,此时缓缓站起身来,上前将诛天拉回座中,口中淡淡道:"小小意气之争,动怒至此,岂不贻笑大方?莫辜负了花妹设宴的好意。"
琴魔听她言语,明说诛天,暗损自己,脸色更加难看。慕少艾走到他身边,向他摇了摇头,指指花姬,琴魔意会,深吸口气,强压下怒火,回到座中坐下。
花姬亲自执壶,在众人杯中斟满了酒,举杯道:"琼华宴与会者皆是花姬所重之朋友,但愿薄酒一杯,诸君能消除往日不满,再聚来日之乐。"
琴魔与诛天眼神再不交会,各自随着众人嘻哈之声,饮下了杯中酒。
花姬舒了口气,便转向风之痕道:"这位君子便是魔流剑风之痕吗?"
风之痕低低应了一声:"是。"
花姬微笑道:"久仰风君剑法出神入化,一表人才,堪称魔界翘楚,花姬心仪已久,今日终于有幸,能得一见。"
风之痕脸上神色依然冷然如冰,然而目光蓦然下垂,望着桌面,道:"不敢当。"
花姬又道:"风君……"
一旁权妃猛然截道:"耶,风之痕是姐夫最好的朋友,大家都不是外人,花妹叫得如此生疏,莫不是变得与我等也生疏起来?"
花姬脸上微微一红,道:"岂会呢?"却也没有再与风之痕搭讪下去,若有所思,直到席散,方才再次开口,向众人道:"感谢诸君今日一赏琼华宴,现在正是百花之祭,有天坛花祭之千奇百卉,请各位随意观赏,切勿客气。"
众人离席之时,妖后向花姬道:"花妹,我近日身体略有不适,权妃有她想会之人,诛天便需陪伴在我身边。风之痕初来天坛,还烦花妹权代我夫妇领他一游。"
风之痕闻言忙道:"不必劳动,我自己走走就好。"
花姬却道:"花姬身为地主,这是应尽之谊,更何况有妖后姐姐请托。风之痕,不必客套,请随我来吧。"
风之痕无奈,只得随着花姬去了。权妃眼见两人并肩走开,与诛天妖后相顾一笑,便向龙宿走来。
龙宿本来正与君枫白说着要带他继续一观花姬收藏,一眼瞥见权妃,蓦然转向剑子道:"剑子,道门不是向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么,怎地汝眼睁睁看着一众妖魔鬼怪在面前,却无动于衷呢?"
剑子摇头道:"耶,龙宿,儒家不是说'子不语怪力乱神'?这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哪来的妖魔鬼怪?"
两人声音不大,却都正好让权妃听到,权妃俏脸笼上一层寒霜,然而等走到几人近前,依然笑颜如花,"哎呀,龙宿你真是刻薄,竟然说我犴妖族之人是妖怪,他魔界中人是魔鬼。那么一个人活了数百年之久,又是什么?"
龙宿转头问剑子道:"剑子,汝是什么?"
剑子漠然答道:"我名为剑子仙迹,你说我是什么?"
权妃道:"剑子先生仙道中人,自不可以常理论。只是龙宿大人,你究竟是什么呢?"
龙宿挥扇掩面,淡淡道:"不就是一个活得比较久的先天人吗?"
权妃呵呵笑了两声,娇声道:"对呀,不就是一个活得比较久的人吗?老而不死,也不知是为何物?"话音一落,便即转身而去,再也不看龙宿一眼。
剑子向龙宿皱眉道:"这样好吗?"
龙宿宫扇依然掩着半张脸,脸上眼中一片平静,反问道:"有何不好?"
剑子道:"儒家之人,不是讲究'不为己甚''克己复礼'么?"
龙宿道:"当断不断,反受其害。乱世重典,不曾听过么?"
君枫白茫然问:"这…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"
正好旁边慕少艾拖着琴魔走来,慕少艾道:"龙宿你终于让权妃死心了吗?可惜可惜。其实她丧夫、你无妻,你们年貌相当,门当户对,也没有什么不好……"
龙宿闻言一笑,移开脸上的扇子,悠然摇了摇,道:"耶,要这样论,药师慕少艾比疏楼龙宿更合适。她丧夫,汝无妻,二位年貌相当……"
慕少艾摇头道:"唉呀呀,怎地扯到药师我的身上来了。药师我虽然是喜欢美人,不过美人看看就好,娶回家大可不必。何况这等美人,我这小小药师怎么消受得起。只是你方才那'妖魔鬼怪'之论,也不怕伤了花姬、琴魔他们的心,好叫药师我代他们悲哀啊。"
龙宿挑眉道:"嗯?吾有说他们是妖魔鬼怪么?药师汝离得太远,听错了吧?"一边说着,一边转头问君枫白道:"君枫白,汝方才就在一旁,可有听吾说谁人是妖魔鬼怪么?"
君枫白一呆,看看龙宿,看看剑子,再看看慕少艾琴魔两人,咬了咬牙,道:"不曾。"
他此言一出,龙宿哈哈大笑,慕少艾与剑子不约而同,摇头长叹。
慕少艾道:"龙宿呀龙宿,有你这样的为人师表,难怪儒门多败类,真真上行下效,一点不错。"
剑子则道:"唉,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古人诚不我欺。好端端一位挚诚君子,到了龙宿你的旁边,立时就跟着说起瞎话来了。"
龙宿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变,华扇轻摇,道:"耶,话不是这样说。龙生九子,尚各各不同,何况儒门上下儒生不计其数,药师汝竟然给吾扣上这么大的罪名,不觉得罪过么?人生嘛,总要找点小小的乐趣,方不嫌乏味,而且也要有凑趣之人,才不致煞了风景呀。"说话之间,他手上宫扇收到背后,却是转向琴魔,略欠了欠身,道:"先前玩笑之语,并无意冒犯尊驾,望请海涵。"
琴魔摇了摇头,带些有气无力意味地道:"我省得,龙首不必客气。"
龙宿微有些诧异地向他看去,仔细一瞧,倒是忽然见到慕少艾扯着琴魔衣袖一角不放,不禁笑道:"药师,汝这般拉着琴魔作甚?"
慕少艾低头一看,失笑着放开琴魔的衣袖,"唉呀呀,我先前看琴魔气得不轻,花姬一说散席他就有掉头而去的意思,那不是辜负花姬姑娘敬的那杯酒么,这样会让主人家多伤心……药师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美人伤心,所以多管管闲事,拉琴魔来和龙宿你切磋一下琴道……"
龙宿华扇挡到眼前,遮住整张脸,道:"药师汝自己难道不会弹琴么?"
慕少艾理所当然地答道:"药师我是俗人,本来就只会弹弹铁筝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。总不能叫我和琴魔去说筝吧。"
龙宿摇摇头,"方才权妃就是以儒道二门琴论向琴魔挑起的事由,药师汝拉琴魔来与吾说琴,不怕更增他尴尬么?"
慕少艾看看琴魔,道:"我素闻琴魔爱琴成痴,方才权妃恶意挑衅,他自然生气,可若是因此会迁怒于琴、于论琴之人,我却不信。"
龙宿脸上宫扇半移,双目望向琴魔,只见琴魔闻听慕少艾之语,脸上淡淡地浮起一股感激之色,显然是同意慕少艾的说话。他随手把玩了一会扇子,道:"吾方才已向君枫白说了带他去看花姬所藏书画,药师汝还是找剑子吧,剑子琴艺,吾望尘莫及。何况琴界向来有言,道门中人抚琴,平白先自清上三分……"
剑子在一旁听了,却道:"耶,琴之一器,于道家不过'大音希声'四字,于儒门却是修身养性的必修功课,真要与琴魔这等琴界翘楚切磋,怎少得了龙宿你呢。"
慕少艾"呼呼"一笑,道:"你们呀你们,真是不爽快,说穿了还不就是想叫药师我跑腿。罢了罢了,闲事既然管了,药师我也不在乎多讲讲花姬的收藏。君枫白,走吧。"故作惆怅地长叹一声,慕少艾带着君枫白走了开去。
龙宿与剑子互相看看,龙宿道:"剑子汝携得有琴么?吾除了手中宫扇,唯独向来随身的紫金箫一口,却是无琴。琴魔瑶光琴乃随身武器,纵然琴魔不介意,贸然借取,亦是失礼之至。"
剑子沉默半晌,走向惜花意道:"惜君,劳烦你将我方才寄放之物取来。"
惜花意应了,转身取来一具琴匣,交在剑子手上。三人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,席地而坐。龙宿挥扇笑道:"琴魔琴技,早有耳闻,几度邂逅,虽想请益,终觉寥寥数面之缘,不敢造次。今日有幸,便请琴魔先指教一曲如何?"
琴魔道:"龙首客气了,琴魔不过好琴之心尤切,虽言爱琴,却以琴为杀人之物,当真贻笑大方……纵然娴于操弄,烦手淫声,亦恐不足入儒门君子之耳。"
龙宿道:"耶,万事过犹不及,儒门言琴之'禁',至于'疾风甚雨不弹、廛市不弹、对俗子不弹、不坐不弹、不衣冠不弹'者,已成琴道之桎梏。琴魔盛名已久,料不会屑于此等时言,请勿谦虚。"
琴魔迟疑一下,道:"这……却之不恭,琴魔献丑了。"当即置琴于膝,敛息凝神弹奏起来。琴声澹荡,一曲既罢,龙宿拊掌道:"此曲起首,一派水流潺潺滴沥,响彻空山之意,其后渐渐幽泉出山,风发水涌,时兴波涛,则顿有汪洋浩瀚不可测度之势。再来,琴魔指法,吾前所未见闻所未闻,然而此段极江海腾沸澎湃之观,具蛟龙怒吼之象,息心静听,宛如坐轻舟过危峡,目眩神移,惊心动魄,几疑此身正在群山奔腾、万壑争流之间。终段轻舟已过,势就徜徉,时而余波激石,时而旋湍微沤,真洋洋乎古调之希声也!"
剑子亦道:"此曲虽依稀有古调《高山流水》遗风,然而洋洋洒洒,自多出许多变化,若要比诸当世所传《高山》、《流水》二曲,声韵意味更自胜出许多……敢问此曲可是出自琴魔自谱么?"
琴魔脸上一红,道:"我曾与好友白无垢相携游历天下,来到川蜀一带,眼见山高浪急,当时少年意气,乃重谱《流水》一曲。与古调相比,峻奇有余而清和不足,徒以追逐妙指美声,失了中正气象……"
剑子微笑道:"琴魔忒也谦虚。此曲正当得'心通天地之气,静万物之神'几字,所谓天人相和,不过如此。"
龙宿道:"剑子,当初汝吾交游,汝不是向来以为'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,克谐之音成于金石,至和之声得于管弦'的么?于今怎也说起'天人相和'了?"
剑子摇头道:"龙宿,断章取义不是好习惯。'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,克谐之音成于金石,至和之声得于管弦'之后,岂不闻'乐之为体,以心为主,故无声之乐,民之父母'么?"
龙宿并不争辩,微微一笑,忽道:"数百年不见,好友为吾再奏一次《广陵散》吧。"
剑子一愣,龙宿又补道:"吾要听的,是'《广陵散》从此绝矣'的《广陵散》,非是后世传谱之《广陵散》。"
剑子皱眉望向龙宿,龙宿目光不避不闪,两人对视片刻,剑子摇了摇头,道:"我弹《广陵散》可以,但是龙宿你须弹一曲《酒狂》。每次听人弹奏此曲,我都很想知道,若此曲到你手下,究竟是何风味。"
龙宿眉锋一挑,"剑子汝明知此曲为后人假托之作……"
剑子截道:"那又如何?众人皆知其不过假托阮籍之名,但是众人不都乐道其出于阮嗣宗之手么?"
龙宿苦笑道:"'藉叹道之不行,与时不合,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,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,其趣也若是。岂真嗜于酒耶?有道存焉!妙妙于其中,故不为俗子道,达者得之。'——于此题解,吾素来叹为观止。此曲纵是伪作,阮籍也当生受了。"
剑子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,低头从琴匣中取出一张通体以白玉制成的七弦长琴,操弄起来。清音跳荡间,龙宿脸上渐渐浮起一片辽远的怀念之色,琴魔则是越听越惊诧,惊诧中同时又混杂着一丝激动与恍然的神情。曲终之后,琴魔道:"这是当年姬中散临刑所奏的《广陵散》么?果然与后世传谱大相径庭。我曾取隋宫流传而出之《广陵散》打谱,总觉与'《广陵》《止息》,《东武》《太山》,《飞龙》《鹿鸣》,《鹍鸡》《游弦》,更唱迭奏,声若自然;流楚窈窕,惩躁雪烦'句意相差甚远,尤其十段乱声,更是难以尽如人意。今闻剑子先生所奏,可谓豁然开朗,受益匪浅。"
龙宿长长吐出一口气,道:"'嵇康死后,此曲遂绝,往往后人本旧名而别出新声也'并不曾说错。于今所传《广陵散》,或与蔡邕所记《聂政刺韩王曲》混为一谈,或为后人误读《琴赋》而附会曲名、根本未详所起之曲,与《东武》《太山》《飞龙》《鹿鸣》等并论的古曲《广陵》,再不得闻。"
琴魔诧然问道:"那剑子先生这曲《广陵散》,却是从何学来?"
剑子并不回答,面无表情地看向龙宿,龙宿宫扇掩唇,眼神中一片诡笑之意,曼声诵道:"初,康尝游于洛西,暮宿华阳亭,引琴而弹。夜分,忽有客诣之,称是古人,与康共谈音律,辞致清辩,因索琴弹之,而为《广陵散》,声调绝伦,遂以授康,仍誓不传人,亦不言其姓字。"
琴魔闻他竟诵了《晋书》中所记嵇康得《广陵散》之段作答,脸上一阵局促,"这……是琴魔问得唐突了,二位莫怪。"
剑子淡然道:"无妨。只是此曲本身既已称'绝响',我从何而得,考之无益,今日能使琴魔略补新声之憾,也便尽足。与其考究此曲来历,不如期待龙宿之《酒狂》吧。"
龙宿似笑非笑地接口道:"剑子,汝怎不问吾可曾习过此曲?吾若说吾不会呢?"
剑子神情丝毫不为所动,"以你为人,既然酷爱琴道,则但凡世有所传之谱,必会一一访得,一一精研,何况《酒狂》。"
龙宿宫扇一挥,"数百年不见,剑子汝就如此肯定吾还是这个脾气?"
剑子缓缓道:"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"
龙宿看了他半晌,终于失笑着接过琴来,调了调弦,赞了一句:"剑子,汝斫琴的技艺犹胜当年。"随后琴声缓缓而起,似乎漂浮随意却丝毫不失劲道力度,低沉的音调反复几次之后,节奏转促转急,霎时琴声流动如注,弦上若行若停,欲静欲动,仿佛一人酒醉后步伐踉跄,身体重心始终在似是而非中摇荡,象要稳固偏生又偏离开来,即将摇摇欲坠时却稳准地踏着了地,一连串同音反复夹着几番转折之后,琴声猛缓,不久便归入无声。
琴魔扬眉道:"果然《酒狂》到了龙首手下,与众不同。起首速度甚缓,一片醉中所见的混沌朦胧情态,之后仿佛步履渐渐凌乱,可是内心竟然异常明朗,颠倒之间,且恐且忧、且怒且避之意淋漓尽致,琴魔叹服。"
龙宿一边将琴递于剑子,一边口中道:"琴魔赞谬了。既然此曲托于阮籍之名,吾也便以阮籍之意揣度,只是'积郁不平'四字,吾实在演绎不出,倒是真真有负剑子期望。"
剑子却不接琴,"龙宿,琴魔如此精妙的《流水》,便只换你短短一曲《酒狂》么?"
龙宿道:"乃是应好友之要求呀。"
剑子道:"我从你之请,奏了《广陵散》。《广陵散》与《酒狂》,龙宿你已是大大的便宜,难道不该酬琴魔一曲么?"
龙宿道:"《广陵散》虽长,于好友甚是简单;《酒狂》虽短,于吾却是大大的困难。'便宜'二字,从何说起。琴魔《流水》确是精妙非常,好友琴艺非凡,正该酬琴魔一曲,好友先请,龙宿随后自当跟从。"
两人对视许久,目光互不相让,白玉琴横在中间,龙宿微笑道:"剑子,此琴既是汝随身携带之物,想必珍而重之,汝不肯接,不怕吾手一软,不小心落琴于地么?"
剑子怡然道:"耶,我对好友的修为有信心,莫说小小一张琴,就算手托千钧,料想一两日之内也是无碍。"
龙宿"哈"了一声,"剑子,须知人有失手啊。"
琴魔摇了摇头,插言道:"二位既然都有再奏一曲的心意,何必推让?方才听龙首说身上有箫,二位虽然久别重逢,言谈间尤然默契甚佳,不如琴箫合奏一曲吧。"
剑子龙宿闻言,都是一呆,随即同时放声大笑。剑子接过白玉琴,龙宿抽出紫金箫,各自调弦试音之后,剑子琴声率先响起,开篇便是一长串清悦的泛音跳荡,仿佛静夜中雨打飞檐,淅沥四溅中别有一番悄寂宁远之意,随后低迷的箫声慢慢合入,仿佛佳客踏着空濛烟雨,缓步而来。琴声箫韵符合若节,本来稍嫌轻跃的琴,略带沉冷的箫,交错缠绕之下,却是一派清穆端雅,恍如红炉围酒,宾主相谈甚欢。曲意忽而疏旷豁然,如清谈之发言宏辩,滔滔不绝;忽而沉吟断续,似乎议论时事般难以启齿,语带诸多含蓄;忽而又爽决利落,有如各执己见,不肯作丝毫退让;最后琴声渐疏箫音渐低,仿佛酒意已足人意亦尽,雨止日出之际,相顾一笑各赴前程,纵有余酒未尽,尚可留待他日再会。一时之间,声音虽绝,却是余韵袅袅,龙、剑二人都不说话,琴魔双目微阖,尤然回味不已。花姬、风之痕、慕少艾、君枫白四人不知何时也来到附近,静静站在周围,脸上都露出心驰神醉之色。
待到天地间最后一丝余声尽灭,才听慕少艾笑道:"唉呀呀,龙宿,听你们这曲合奏,药师我总算知道'新知'和'旧好'果然区别很大。心意相通至此,论与你情分之深,世上确是无人可及剑子仙迹了。"
君枫白喃喃道:"数百年不见,尚能默契至此,这……数百年前,该是何等的知交?或者……数百年时间,竟然丝毫不曾改变什么?"
花姬闻言,微笑道:"所谓知音之遇,可遇不可求也,然而当真有缘遇到,则倾盖相交亦不足为奇。何况这曲子妙然天成,想来他两位当初也不知曾合过多少次……"
"哎呀,花姬姑娘冰雪聪明,龙宿汗颜。不过知音之人,确是可遇而不可求,花姬姑娘若是遇上,千万不可放走才是。"龙宿紫金箫收入袖中,宫扇重新上手,长声笑道,"此番承蒙招待,时辰不早,龙宿该当告辞了。"
龙宿此言出口,药师琴魔君枫白剑子等人也随后纷纷辞去,花姬被龙宿先前言语说得脸上有些腼腆,微红着脸,向众人告别道:"喜乐时间苦短,愿下度琼华宴诸位再度赏光。"这五人回了几句寒暄,转身向外而去。
与此同时,风之痕也向花姬道:"风之痕也需告辞了,请。"
花姬眼中露出一股依依惜别之意,道:"风之痕,不再多留片刻吗?"
风之痕低头道:"花姬好意,风之痕心领,无奈尚有要事在身,下回再来叨扰吧。诛天夫妇处,还请代为告知一声。"
花姬低叹一声,道:"好,那就先别过了。"
风之痕向花姬颔首致意之后,随着那五人来到大门之外。那五人相互一揖,慕少艾、琴魔率先各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天坛,而君枫白站在龙宿身边,龙宿与剑子对看一眼,也似乎正要告别。风之痕蓦然身形一晃,挡在三人面前,向龙宿与剑子道:"二位稍候。"
龙宿手中紫艳艳的宫扇轻轻摇了摇,"魔流剑风之痕,久闻盛名,不知拦路何意?"
风之痕脸上甚是冷淡,然而眼中却隐约可见一股热切之色,"二位之剑气不同凡响,风之痕想要讨教。"
龙宿双眉一扬,华扇掩唇,笑道:"吾只是一介舞弄风月的儒生,何来剑气?阁下抬爱,龙宿承受不起。"
风之痕却不退让,道:"儒门龙首何必忒谦?风之痕并非有眼无珠。或者,是二位认为以风之痕剑艺,尚不配向二位挑战么?"
剑子接口道:"耶,阁下言重了。阁下求一对手之心,吾等甚是明了。不过此时此地,实非合适的时间与场合,这样吧,十天后步云崖,阁下必能如愿。"
风之痕闻言,向两人点了点头,道:"我相信二位必不致言而无信,十日之后,步云崖,风之痕记下了。请。""请"字方出,人已倏忽而去。
龙宿看看风之痕消失的方向,转头向剑子道:"步云崖?这个地名听起来有些熟悉。吾好像听说是哪位'白云天地为衾枕'的剑界高人隐居之所。"
剑子"哈"了一声,"'逍遥山水忆秋年'嘛,我身虽然逍遥山水,有了好事情,当然是不敢忘记推荐给好朋友。"
龙宿看着他摇了摇头,"哎呀,好友,吾本来想,久别重逢,该当邀好友到儒门一叙。而今看来,吾倒要好生思量了。"
剑子悠然道:"耶,我是明白龙宿你担心与风之痕一战定不出胜负,恐他今后缠战不休,所以才不愿答应这难得的挑战,故而出此下策啊。我为好友解忧,好友不感激也就罢了,怎可再这般误解于我?"
龙宿神色一派不以为然,"剑子,此番风之痕挑战的,是汝吾二人。汝自己与吾同样想法,自然将麻烦转移他人,下回嘛……好友心里比龙宿更清楚。"
剑子故作伤感道:"龙宿,此等言语,岂不见外?"
龙宿当胸横扇一划,"事实如何,日久自明。话说回头,步云崖,汝要去么?"
剑子道:"绝世精彩之战,龙宿你不想看看么?"
龙宿哈哈一笑,"可有合适的地点?"
剑子点头道:"有,不过距离甚远,而且中间云层弥漫,不仅要有上佳目力,更需练到慧眼穿云之最高深功夫。"
龙宿挑了挑眉,转头望向君枫白道:"汝怎样?"
君枫白迟疑道:"枫白恐怕无此修为……"
龙宿略一沉吟,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印,递与君枫白,"此乃吾近年自镌之闲章,烦劳汝去告知天章,吾暂不回儒门,并让他领汝至三监司处。三监司见此印,自然明白汝为吾所邀之客,知道该怎样招待。待吾回转儒门,再向汝赔过失礼怠慢之罪。"
君枫白接过那枚印鉴,只见印端乃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,虽然大小不过盈寸,却是栩栩如生,一派将要破石腾空之姿。翻到印面一看,上面八个朱文篆字,刻印刀法深狠,气势甚是霸酣,然而仔细一读印文,君枫白不由一愣,愕然望向龙宿问道:"这印上刻的,是'良马既闲,丽服有晖'八字?"
剑子闻言,猛然转头看了一眼龙宿,龙宿眼角似乎飞快地一跳,但是不待剑子看清楚,他已然半侧过身,宫扇一引,挡住面前两人眼光,"正是。"
君枫白道:"枫白愚昧,不明何意。"
龙宿眼色神情为绢扇掩去,声音中却全然是一派的波澜不惊,"嵇叔夜《赠兄秀才从军十八首》其九,'良马既闲,丽服有晖。左揽繁弱,右接忘归。风驰电逝,蹑景追飞。凌厉中原,顾盼生姿。'"
君枫白踌躇道:"此诗出处,枫白知晓。枫白不明者,龙首为何要用嵇中散遥想嵇喜军中生活之句冶印?枫白曾闻,嵇喜为人俗气,尝受阮步兵白眼……"
龙宿从扇后露出双目,望向剑子,"剑子,汝说,此诗究竟何意?"
剑子板着脸道:"魏晋风度固然从容潇洒,须知浮奢易成流毒。龙宿,如此曲解诗文,不觉于嵇康有愧么?'良马既闲'的'闲',是熟练之'闲',非是游手好闲之'闲';所谓'丽服有晖',也不是一身珠翠,散漫无所事事。"
龙宿微微一笑,"耶,剑子,人生修为,由表及里、由内而外。无表象优美高旷、行云流水般的仪态,何来内在不受羁束、舒展自如之境界?"
剑子摇了摇头,"与你多言废语实在无用。日色向晚,还是赶快走吧。"
龙宿哈哈一笑,与君枫白道别之后,三人分路而行。
(第一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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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
1."露染霜干片片轻,斜阳照处转烘明;和烟飘落九秋色,随浪泛将千里情。"——唐 吴融《红叶》前半段。
2."琴者,禁也,禁人邪恶,归于正道,故谓之琴。"——汉《白虎通》
3."琴者,心也;琴者,吟也,所以吟其心也。"——明 李贽《琴赋》
4."疾风甚雨不弹,廛市不弹、对俗子不弹、不坐不弹、不衣冠不弹"——明 蒋克谦《琴书大全》
5."心通天地之气,静万物之神也"——阮籍《乐论》
6."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,克谐之音成于金石,至和之声得于管弦"、"乐之为体,以心为主,故无声之乐,民之父母也"——嵇康《声无哀乐论》
7."藉叹道之不行,与时不合,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,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,其趣也若是。岂真嗜于酒耶?有道存焉!妙妙于其中,故不为俗子道,达者得之。"为《神奇秘谱》对《酒狂》的题解
8."《广陵》《止息》,《东武》《太山》,《飞龙》《鹿鸣》,《鹍鸡》《游弦》,更唱迭奏,声若自然;流楚窈窕,惩躁雪烦。"——嵇康《琴赋》
9."嵇康死后,此曲遂绝,往往后人本旧名而别出新声也"——宋 郑樵《通志•艺文略》
10."初,康尝游于洛西,暮宿华阳亭,引琴而弹。夜分,忽有客诣之,称是古人,与康共谈音律,辞致清辩,因索琴弹之,而为《广陵散》,声调绝伦,遂以授康,仍誓不传人,亦不言其姓字。"——《晋书·嵇康传》
11.打谱:按照琴谱弹奏出曲子。因为中国古代琴谱只记载指法,不规定节奏,所以不同的人弹出来的同一首曲子会相差很远
12.斫琴:制琴。设定白玉琴是剑子自己制作的……请不要问我这个可能性有多少,我还想问用白玉制琴的可能性有多少呢……
13.闲章:由吉语章发展而来,宋元以后风气颇盛,到了近代成为中国书画艺术不可或缺的部分。内容十分广泛,或自拟词句,或撷取格言、警句于闲章,以示对人生和艺术的感悟
14.朱文:朱文印即留下笔划、印边,刻去除此以外的所有空地
说明:
1.关于《流水》
琴魔弹的就是现在我们一般听到的《流水》,这个《流水》由晚清川派张孔山传谱,中间一段七十二滚拂是古谱所没有的,自从有了这版《流水》以后,几乎就再没人弹古谱了。但是到底这是张孔山自己的创作,还是得于冯彤云,我不知道,反正我就这么偷来给琴魔了。龙宿听完《流水》的评语则是拿着张孔山的弟子欧阳书唐对张孔山《流水》的评论改的……我自己真的是对音乐没什么概念的人,要我去描写一首曲子或者去评论一首曲子,不如叫我去死比较快……呃,为自己开脱其实也没什么好开脱,反正确实是剽窃了前人的东西……
2.关于《广陵散》
可能因为我自己向来比较容易接受貌似有理的异端邪说,查了一堆资料以后,我既没有用普遍所认为的《广陵散》又名《聂政刺韩王曲》的说法,也没有用袁孝尼在窗外听到嵇康所奏《广陵散》前三十几段,到了嵇康死后自己增补八段的说法,而是彻底变成现在的《广陵散》并不是嵇康所说的《广陵散》,所以也就不存在《广陵散》是不是"杀伐之音"这个问题……那么既然这个《广陵散》已经绝版了,我当然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……呃,随便看看就好了,请麦计较……
3.关于《酒狂》
在《流水》和《广陵散》后面是《酒狂》……这个……望天,请不要问我为什么。因为前面两个曲子我都避重就轻过去了,所以《酒狂》我不敢再不正面去写,但是这个曲子我自己又不会弹,虽然查到它的简谱,可是看着简谱弹古琴……说实话我真的无法想象怎么从简谱里看出指法来……虽然给我看减字谱我也一样不懂,但是好歹这样我还会愿意去学看谱==
而我查到的所有资料,几乎都只有对这个曲子大致的介绍或者空泛的评论,最后我只好自己去听了无数遍无数个版本的《酒狂》,然后随便写了两句,很可能把几个版本的《酒狂》写在一起了——也就是说不可能同时发生的旋律我弄得同时发生了……所以请不要考证
至于《酒狂》到底是不是阮籍所作,我不知道,有的资料上说作者是他,有的说是"阮籍辈",有的说是后人所作……我只是用了一个我想用的说法而已
4.关于琴箫合奏
本来我想着的那段琴箫合奏的音乐,确实是《宫灯帏》来着,但是听来听去,我发觉听着这个音乐我是永远不可能写出他们的琴箫合奏来的,汗。所以……这段琴箫合奏彻底是想着他们没事半夜喝茶吐槽的情景写的,也就是说,是——彻底瞎掰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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