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天涯 - 达人(东方剑清)

2005/08/10 | 人在天涯
类别(试剑集) | 评论(0) | 阅读(31) | 发表于 11:18: 夕阳西下。
　　傅红雪在夕阳下。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，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　　万里荒寒，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，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。
　　他的人也一样。
　　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；苍白的手，漆黑的刀！
　　苍白与漆黑，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！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。
　　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！
　　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？
　　他在往前走，他走得很慢，可是并没有停下来，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，他也绝不会停下来。
　　他走路的姿势怪异而奇特，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，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，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。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，算不完的里程，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。
　　
　　这就是傅红雪——三十七岁的傅红雪！
　　读过《边城浪子》，结识了那个以复仇为精神上一切支柱的少年傅红雪，回头再细想《天涯.明月.刀》中的中年傅红雪，他的成熟显而易见。
　　三十七岁的傅红雪，让我——肃然起敬！
　　三十七岁的傅红雪，唯“天涯.明月.刀”为最贴切的形容——他的人在天涯，他的心如明月，而他的刀——他的刀已溶入了他的生命，他的魂在刀中！
　　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，如明月般皎洁忧郁，他的人亦复如是。他不属于人群，不属于世俗，他无论到什么地方，天地间都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　　就是这样高贵独特的一个人，苍天待他却何其不公，命运与他开了多少大大的玩笑？！
　　他跛了一条腿，而且有羊癫疯，每当他特别愤怒或悲哀的时候，就会发作。
　　在他生命起始的十七年里，他活着只为了两个字——复仇！为了复仇，他历尽艰辛，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根本无法估量。
　　可是，他复仇之后却发觉，自己和这家人连一点关系都没有！
　　他用全心全意去爱一个女人，她却不断地欺骗他、刺激他，甚至险些毁了他，当他准备埋葬这份爱的时候，她却又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他！
　　因为他，孔雀山庄毁了，秋水清毫无怨言，只求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，他找到了卓玉贞，并且做了她孩子的父亲。可是，真正的卓玉贞早已死了，那不断暗算他的人，正是已成为他妻子的“卓玉贞”！　
　　他帮助燕南飞和明月心，但他们却都“死”了！在他同“公子羽”一战前后，他才蓦然发觉，燕南飞就是那个一心要打败他的“公子羽”，明月心正是公子羽的妻子卓子夫人。
　　他只是在举手间给了那个叫周婷的小娼妓一点碎银，然而在他倒在她门前以后，她给了他细心的照顾，默默地为他去赊酒，他不告而别，她喝得大醉，用菜刀砍死了想染指她的酒店老板，亡命出逃。
　　这种种捉弄，种种讽刺，让他情何以堪！
　　在人生的痛苦与磨难中，他的每一步，实在走得很艰苦！
　　他沉默而孤独，空虚而寂寞，他说：“我没有朋友。”三十多年的生命，他几乎都是在孤独与寂寞中度过的。在江湖人搜集的资料中，他的性格一条是：“孤僻冷酷，独来独往。”
　　然而，看似冷酷的他，天生却是个多情的人。
　　他的多情，平时虽然被他深深地隐藏起来，可一旦他所筑的堤坝崩溃，那压抑良久一下子汹涌而出的感情便将把他变得脆弱不堪。
　　他是一个过着禁欲生活的人，但他也是一个容易自暴自弃的人。
　　只是，傅红雪终究是傅红雪。
　　虽然他的每一步看来都走得很艰苦，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，算不完的里程，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。
　　他的感情虽然脆弱，他却是个坚强的人，他身上有一种坚忍的力量。
　　——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　　——忍耐就是痛苦，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。
　　他能忍，所以他虽然不健康，却还是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快刀。
　　——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？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？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，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。他得到的是什么？
　　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，可是他没有说出来，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，连吐都吐不出。
　　他有他的坚忍，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，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。
　　刀光一闪，斩的不是人头，是琴弦。
　　他为什么要挥刀斩断琴弦？
　　钟大师抬起头，吃惊地看着他，不但惊讶，而且愤怒。
　　刀已入鞘。傅红雪已坐下，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，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，坚强，冷酷，高贵。
　　钟大师道：“就算我的琴声不足入尊耳，可是琴弦无辜，阁下为什么不索性斩断我的头颅？”
　　傅红雪道：“琴弦无辜，与其人亡，不如琴断。”
　　钟大师道：“我不懂。”
　　傅红雪道：“你应该懂的，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。”
　　他冷冷地接着道：“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，难免一死，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。”
　　死有轻于鸿毛，也有重于泰山的，这道理钟大师又何尝不懂。
　　傅红雪道：“一个人既然生下来，就算要死，也要死得轰轰烈烈，死得安心。”
　　一个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，又怎么能死得安心？
　　生命的意义，本就在继续不断奋斗，只要你懂得这一点，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，人生的悲苦，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。
　　“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。”
　　“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，去洗清你的耻辱，否则你就算死了，也同样是种耻辱。”
　　死，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，只有经不起打击的懦夫，才会用死来做解脱。
　　“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，绝不比你少，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，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，在别人眼中看来，你是琴中之圣，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。”
　　“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？”
　　“只要能活下去，我就一定活下去，别人越想要我死，我就越想活下去。”傅红雪道：“活着并不是耻辱，死才是！”
　　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，看来更庄严、更高贵。一促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。
　　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，穷愁潦倒的刽子手。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，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！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，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，这种反抗的力量，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。这一点当然是公子羽绝对想不到的。
　　钟大师也想不到。可是他看着傅红雪的时候，眼色中己不再有惊讶愤怒，只有尊敬。
　　——高贵独立的人格，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。

　　傅红雪仍是活在天涯的傅红雪，但他再不是那“眼中已有死亡，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，他的刀象征着的就是死亡”的傅红雪。
　　
　　“人犹未归，人已断肠。”
　　“何处是归程？”
　　“归程就在他眼前。”
　　“他看不见？”
　　“他没有去看。”
　　“所以他找不到？”
　　“现在虽然找不到，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！”
　　“一定会找到？”
　　“一定！”
　　是的，他找到了。
　　经历了血的洗礼，迎接了新的诞生，傅红雪对生命有了种新的认识，正确的认识。
　　在凄苦绝望之中，足以完全令人丧失求生的斗志，谁都想不到，傅红雪在那种时候，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！也许就因为他有这种勇气，所以才能活着去见公子羽。
　　他击败了燕南飞。
但他仍是那独自活在天涯的傅红雪——
　　公子羽凝视着他道：“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。”
　　傅红雪道：“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。”
　　公子羽道：“可是你已拥有一切！”
　　傅红雪道：“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，这一切永远是你的。”
　　公子羽道：“所以......”
　　傅红雪道：“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。”
　　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缩，道：“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？”
　　傅红雪道：“是的。”
　　——高贵独立的人格，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！
　　傅红雪已转过身，慢慢地走出去。
　　公子羽看着他走出去。
　　他走路的姿势，还是那么奇特，那么笨拙，可是别人看着他的时候，眼中却只有崇敬。
　　无论谁看着他时都一样。

九七.四.十六; 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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